伯罗奔尼撒战争 唐纳德·卡根（四）

先说明：伯罗奔尼撒战争在时间的长度上和空间的广度上都是宏大且复杂的。整个战争长达足足二十八年，其中断续历经了交战和休战阶段，战争的争夺焦点和位置也随着阶段的不同而变化。所以为了读者对整个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形势有一个宏观的把握，从这篇开始每次都会在开头放置全局图作提示。

此处按修氏写法以时间划分战争阶段，将其分为4个阶段：

1. 最初十年（前431年至前422年）的阿基达马斯战争：阿基达马斯战争期间，斯巴达和雅典的博弈主要在1和2区域。斯巴达在阿提卡平原以陆军压迫雅典，而雅典海军环绕伯罗奔尼撒半岛四处出击，斯巴达又派出伯拉西达进军2区域的北希腊战场瓦解雅典的盟国。

2. 自签订尼西阿斯和约起至斯巴达重新开战（前423年~413年）的十年和平时期：直到灾难般的派娄斯战役结束、尼西阿斯和约签订后，希腊迎来有名无实的十年和平时期。双方矛盾仍未彻底消除，局部地区时有冲突。

3. 前415~前413年的西西里战争：在此期间，战斗集中发生在3区域，也就是西西里地区，主要是叙拉古连同伯罗奔尼撒援军抵抗雅典远征军的战斗。

4. 西西里远征后直到前404年战争结束的狄西里亚战争和爱奥尼亚战争：西西里战争结束后，在4区域的爱奥尼亚，雅典盟国纷纷暴动，斯巴达的海军在爱奥尼亚与雅典展开对当地城邦的争取，同时波斯开始干涉战争，是为爱奥尼亚战争。斯巴达陆军主力占领雅典东北方的狄西里亚要塞，切断雅典的陆上运输线并对阿提卡地区进行袭扰，狄西里亚战争就此拉开帷幕。与此同时，雅典和斯巴达还在5区域为了黑海沿岸地区反复争夺，因为此地是雅典重要的粮食物资来源。

章六节标题总括：

—底比斯进击普拉提亚

—斯巴达入侵阿提卡

—对伯利克里的攻讦

—雅典的回击

—伯利克里在国葬典礼上的演说

—战争元年：总结

（新鲜的自译小文章，书接上回）章六（四·五·六）

【雅典的回击】

伯罗奔尼撒军队还停留在阿提卡的时候，雅典人便开始加强城防，设置哨兵用以防备来自海陆两方面的袭击。他们还派出一支百舰舰队，运载着一千名重装步兵和四百名弓箭手，另有科西拉的五十艘船和其他盟友的船只提供补给。这支庞大的海军足以轻松击败或击退它在海上遭遇的任何敌军，也可以发起登陆作战，蹂躏敌人的领土，甚至攻陷并洗劫小型城市。这次远征的目标在于报复对阿提卡的入侵，并让伯罗奔尼撒人知道，他们要为选择发动这场战争付出代价。

雅典军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东海岸的埃彼道鲁斯和赫迈俄尼地区登陆；之后，他们又登陆美塞尼亚【1】的美敦尼，蹂躏当地，攻击防守薄弱的市镇，并很可能进行了洗劫。若不是伯拉西达的进取心和勇气过人，美敦尼就真的陷落了。伯拉西达，这位军官阶级的斯巴达人趁着雅典人兵力分散的时机冲进市镇，加强了守军的力量。斯巴达人出于感谢之情，投票表决给予他奖励。随着战事的发展，伯拉西达会成为斯巴达最杰出的指挥官，或许在整个斯巴达历史上也无与伦比。他有士兵的勇敢、果决和机智；演说家的聪明、经验和口才；以及外交官的精明和谨慎。

从美敦尼撤离后，雅典军又航向爱利斯的斐亚，这个地方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西海岸。雅典人的一支分遣队夺取了斐亚的市镇，但又放弃防守，乘船离开了——因为“爱利斯的全部军队都赶来营救了（2.25.5）”。雅典人没有足够的军力在伯罗奔尼撒沿海拿下哪怕一个市镇并抵挡伯罗奔尼撒人一次正规的攻击，他们也不打算硬碰。

这支舰队随后向北航往阿开纳尼亚。阿开纳尼亚不是伯罗奔尼撒人的领土，但在科林斯人的势力范围以内，因此雅典人采取了新的办法。他们拿下本属于科林斯的索利安姆市镇，把它交给一些亲雅典的阿开纳尼亚人占领，得以在战争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控制着它。他们又通过猛攻夺取了阿斯塔卡斯，将其收入自己的同盟。最后，雅典人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塞法伦尼亚岛，这个岛对于阿开纳尼亚、科西拉以及科林斯掌握下的琉卡斯岛而言，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占领完成后，舰队已经完成有限且受谨慎克制的任务，于是返航了。

为了进一步加强安全保障，雅典人航往厄基那。厄基那被伯利克里称做“庇里犹斯的肉中刺”（亚里士多德，《修辞学》，1411a 15），是雅典的一个老对手。厄基那在萨罗尼克湾里，离伯罗奔尼撒不远，正好扼住出入庇里犹斯的交通线。因为伯罗奔尼撒人只要在厄基那驻扎一小支海军就能切断雅典的贸易，威胁庇里犹斯，并牵制雅典大批防守舰队。所以，雅典人驱逐了所有厄基那人，把自己国内的移民迁到岛上。斯巴达人把厄基那人安置到拉哥尼亚和亚哥里德交界处的泰利亚。在这里，厄基那人可以严密监视民主政府统治的亚哥斯，并阻止雅典人在这个地区的登陆。

雅典人在他们帝国的东北部同样加强了安全保障。他们争取到阿布德拉（爱琴海北岸的一座城市）的尼姆福多拉斯王子。王子原先与雅典敌对，而现在成了雅典在当地的外交代理人，并且表现出色。他还使雅典与自己的堂兄，强大的色雷斯王西塔尔西斯缔结了同盟。雅典人在这片地区最大的麻烦是围攻波提狄亚太过费钱。尼姆福多拉斯承诺使西塔尔西斯借给雅典骑兵和轻步兵，来给这场围攻画上句号。他还调解了雅典人和马其顿王柏第卡斯的矛盾，柏第卡斯立刻同意和雅典军队一起攻打波提狄亚的联军。

公元前431年，秋季来临。伯利克里亲率一万重装步兵、三千外籍步兵（由住在雅典的外国人组成），以及数量巨大的轻装部队，出发前去蹂躏麦加里德。这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雅典军队。雅典人计划破坏麦加拉的土地，并希望加上对麦加拉的贸易禁令，可以迫使麦加拉人屈服。原本不用这么多军队也可以达到相同效果，但伯利克里清楚他之前采取守势，造成了雅典士气的损失。所以，既为了消减国内的沮丧情绪，也为了显示雅典的强大力量，伯利克里发起了这次声势浩大的入侵。

PERICLES’ FUNERAL ORATION

【伯利克里在国葬典礼上的演说】

上述带有惩罚性质的行动重新稳固了伯利克里在雅典人当中的地位。当雅典人为他们在战争第一年的牺牲者举行葬礼时，伯利克里“被整个城邦选中，作为最有智慧和名望的人来为他们致悼词（2.34.6）”。这篇演讲的基本内容保留到了现在。在修昔底德的描绘中，这篇演讲的谋篇布局某种程度上展示了伯利克里的口才是如何说服雅典人继续支持他那令人痛苦的艰难战略的。

这篇演讲和雅典标准的葬礼演讲有所不同，正如林肯的葛提斯堡演讲与爱德华·埃弗里特在同一天发表的那篇枯燥又浮夸的冗长发言大相径庭。伯利克里和林肯的演讲意图相近，都是解释为什么在一场艰苦的战争中，人们理当忍受痛苦，，以及必须继续牺牲奉献。我们从伯利克里描绘的最蔚为壮观、引人神往的图景的过程里了解到雅典民主的特点，以及雅典民主相比于斯巴达式生活有什么优越性。伯利克里还号召雅典人为城邦做出更多奉献。

“……你们自己必须了解雅典的军事力量，并且时刻都要关注它，直到对他的热爱充满了你们的心头；然后，当你们认识到他的伟大之处时，你们必然会想到，这些人之所以能赢得这一切，是由于他们的勇敢精神，他们的责任感，他们在行动中有一种强烈的荣誉感；你们也一定会认识到，在一项冒险事业中，任何个人的失败都不会使它们觉得城邦使他们丧失勇气，他们反而会把他们最光荣的东西奉献出来……”

（you must yourselves realize the power of Athens, and feed your eyes upon her from day to day, till love of her fills your hearts; and then, when all her greatness shall break upon you, you must reflect that it was by courage, sense of duty, and a keen feeling of honour in action that men were enabled to win all this, and that no personal failure in an enterprise could make them consent to deprive their country of their valour, but they laid it at her feet as the most glorious contribution that they could offer）

作为对为国献身者的报答，伯利克里保证他们身后不朽。对为了雅典而献身的人，他说：

“他们无一例外地把生命奉献出来，这使他们每个人都获得了永世常青的声誉。至于坟墓，它不只是安葬他们遗骸的地方，而且是存放着他们荣誉的最崇高的圣地，它将永远铭刻于人们的，人们一有机会就将在这里缅怀他们的行为或业绩。因为英雄们把整个大地作为他们的坟墓，甚至在远离家乡的土地上，那里的墓志铭不是铭刻于记功柱上，而是以不成文的文本铭刻于人民的心中，成为每个人心目中的圣地。这些人应当成为你们的榜样，他们认为幸福是自由的成果，而自由是勇敢的成果，他们从不在战争的危险面前有所退缩。”

（For this offering of their lives made in common by them all they each of them individually received that renown which never grows old, and for a sepulchre, not so much that in which their bones have been deposited, but that noblest of shrines wherein their glory is laid up to be eternally remembered upon every occasion on which deed or story shall call for its commemoration. For heroes have the whole earth for their tomb; and in lands far from their own, where the column with its epitaph declares it, there is enshrined in every breast a record unwritten with no tablet to preserve it, except that of the heart. These take as your model and, judging happiness to be the fruit of freedom and freedom of valour, never decline the dangers of war）

THE WAR’S FIRST YEAR:AN ACCOUNTING

【战争元年：总结】

伯利克里在葬礼上的演讲给战争第一年画上了句号。这篇演讲也以其精神力量和思想光辉激励雅典人坚定信念，坚持到底。但是对大多数雅典人而言，他们为战争作的努力只不过看起来进展顺利，局面实际上并不光明。

在消耗战的情况下，给对手造成更大伤害的一方必定会赢得最终胜利。雅典人对伯罗奔尼撒同盟发起的进攻，除了对麦加拉的攻击，其他的都是小打小闹，只是引起了伯罗奔尼撒人的怒火，而没有造成真正严重的危害。斯巴达本土从未受到威胁。在斯巴达统治的拉哥尼亚和美塞尼亚，只有美敦尼遭受过一次短暂的攻击。科林斯人丢掉了在他们阿开纳尼亚的一个小型市镇。虽然科林斯被排挤出了爱琴海海上贸易，但他们主要在西西里等地做生意，那里仍然没有被战火打扰。麦加拉人依然承受着贸易禁令，土地也惨遭践踏，但在战争前十年间，这些痛苦都没能迫使他们求和。

另一方面，雅典人在战争第一年就付出了高昂代价。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庄稼、橄榄树、葡萄树被糟蹋，房子被拆掉或烧毁。原本为了保持贸易平衡的橄榄油和葡萄酒出口，因为这个原因也减少了。粮食进口跟着下降，削减了雅典公共财富的来源以及维持这个城市的能力。对波提狄亚的围攻到现在已经用掉了国库里的两千他连特，相当于雅典全部战争资金的四分之一还多。

最糟的是，伯罗奔尼撒人看起来战斗精神不减，明年还要来阿提卡破坏他们之前留着没动的大片土地。伯罗奔尼撒同盟内部没有任何分裂的迹象，斯巴达也不打算求和。然而在雅典，矛盾冲突已经显而易见。尽管喜剧诗人还在拿克里昂对伯利克里的战略的批评作题材，但他们也暗示说，如果人们继续过着困苦的生活，不满的情绪一定会增加。伯利克里暂时还能凭借占领厄基那、攻击麦加拉的成功，以及他的口才来平息反对他的意见。但如果局面还不能改善，反对他的意见终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原作：【美】唐纳德·卡根）

注：【1】美塞尼亚。此处原文为“Then they landed in methone in Laconia"。经查地图，美敦尼并非位于拉哥尼亚，而是位于美塞尼亚西南沿海，故译文修改为“美塞尼亚的美敦尼”。

评论：科林斯作为开战之前热心开战的城邦之一，在战争中不仅没有取得明显胜利，反而，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输麻了。贸易被打没了大半，殖民地也丢了大半。难兄难弟麦加拉也不遑多让，斯巴达人每年入侵一次阿提卡，雅典也是会通过入侵麦加拉以对等报复的——而且每年是两次。在这种情境下，还吃着雅典的海上贸易封锁，麦加拉人也麻了。

雅典在阿基达马斯战争初期虽然看起来一时局面不妙，但由于固守不出的战略和坚固的城防工事（就凭斯巴达人那近乎于零的攻城能力，但凡有个墙都能挡住他们——斯巴达正规军攻不下奴隶据守的伊汤姆、阿基达马斯王亲率大军却搞不定区区普拉提亚的城墙就是例证——何况全希腊首屈一指的雅典长城），有效阻挡了伯罗奔尼撒陆军的攻击，保存了有生力量。凭借积累的深厚国力和强大海军，雅典展开的逆袭后劲勃发，将会打得斯巴达连连败退。反观斯巴达却没有很好的对抗雅典海军的手段，最后甚至要靠伯拉西达率领的一支非正规军勉强扳回场面。在这场斯巴达和雅典势均力敌的较量中，雅典冥冥中已经占得上风。

最后说说斯巴达军官伯拉西达，他在阿基达马斯战争期间可谓斯巴达方的传奇人物，几乎一力挽救了斯巴达后期的颓势，因此值得在这里谈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伯拉西达是斯巴达的军官阶级，即三个等级中最高的阶级。通常斯巴达人的特点是敏于行而讷于言，而伯拉西达不在此列。修昔底德说他仪表堂堂，不仅拥有一般斯巴达人的优良品质，而且才思敏捷，能言善辩，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指挥官。

伯拉西达在修氏的记述中多次露面，几乎每一次都伴随惊心动魄的事件。他首次登场便是在本回记述的美敦尼事件，此后又作为斯巴达海军大将纳谟斯的顾问之一参加了对雅典人的赖昂姆海战，直接对阵名将福密俄率领的雅典海军。当然，因为斯巴达人糟糕的海战技术，这一仗斯巴达海军以七十七船对二十船的绝对数量优势还被反杀。紧接着，他参加了偷袭庇里犹斯港的行动，取得了成功。

在著名的派娄斯战役里，也能见到伯拉西达奋战的身影，这算是他和雅典名将德摩斯提尼的第一次交手。派娄斯之战是一场奇葩的战役，出现了“斯巴达人在自家的海岸上搞登陆战，海战高手雅典人在斯巴达的领土上用陆战抵挡陆战高手斯巴达人来自海上的进攻”这一“反乎常态的奇迹（修昔底德语）”。对于斯巴达而言，这场战役是“斯法克特利亚岛上的灾难”，无敌的斯巴达人竟然在滩头对抗中被雅典人击溃。伯拉西达表现得比其他人更亮眼，奋勇突击，命令舰船不顾被礁石碰碎的危险前进。他因此遭受猛烈攻击，昏迷倒下，盾牌也落入敌手。

虽然经过派娄斯战役的挫折，伯拉西达又搞了一次大行动：营救麦加拉。他险险阻止了雅典彻底吞并麦加拉城，又一次展示出高超的政治和军事胆略。在斯巴达陷入极度被动的困局中，他又孤军北上，开辟了北希腊战场。在这期间，伯拉西达纵横捭阖，与马其顿、色雷斯以及诸多城邦交涉联合事宜，争取了不少力量站到斯巴达一方，还夺下了北希腊重镇安菲波利。这些事淋漓尽致地展示出伯拉西达的政治胆识、外交智慧、演讲口才以及人格魅力。伯拉西达的冒险凭借一己之力让斯巴达的战局起死回生，直到他迎来与克里昂的宿命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