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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经典《传习录》原文及翻译 卷一

八卦谈 佚名 2024-04-30 08:30:23

《传习录》卷一

 

宋明新儒家哲学经典《传习录》原文及翻译 卷一

 

徐爱录

徐爱引言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萶桌取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韾欬,或先怀忽易愤潡之心而远,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

门人徐爱书。

 

徐爱引言

先生对于大学里的格物等说法,皆以旧本为正,也就是先儒说的误本。我知道后先是震惊,既而疑惑,然后又殚精竭虑的苦思,把有出入的地方互相参校后拿去请教先生。然后才知道先生的说法,就像由水推出寒,由火推出热一样实际,断断乎是世世代代要待圣人才能明白不惑的道理。先生虽然天授明睿,然而宽和没架子,也不修边幅,众人只知道他少时豪迈不羁,曾经寻章作赋,出入于释氏、老氏的思想,猛然听到此说,就盲目的认为是标新立异没有营养的胡说。却不知先生草席寒桌,居夷三年,取精一之功,固已到了圣人之境,内里广大纯粹,已回到至正状态。我早晚在先生门下熏陶,深知先生之道好像简单易懂,向上仰观则愈见其高,乍一看好像粗糙,向下探究则愈见其精纯,修于己身好像很近,而造访其极则越发无量无边,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有的与先生仅一面之交,有的从没读过他的话,有的先就怀着轻蔑之心远观,想凭着三言两语和街头巷尾的传闻臆断揣测,怎么可能得其实意?而跟随先生学习者,虽然能听到先生的教导,却往往是捡了芝麻丢西瓜,就像只对马的雌雄黑黄感兴趣,全然不关心是不是千里马。所以我把平日听到的都记下来,私下拿出来看看,与志同道合者一起推究考证,希望能不辜负先生的言传身教。

门人徐爱书

 

以下门人徐爱录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以下门人徐爱录

爱问:朱子认为‘在亲民’应该写的是‘在新民’,能和后文的‘作新民’前后呼应,好像也有理有据。而先生认为旧本的‘在亲民’更加合适,也有什么凭据吗?

先生曰:后文‘作新民’里的新,意思是自醒自新之民,和此‘在新民’里的新意思不同,岂能算作前后呼应?后文的‘作’字倒是和此处的‘亲’字强烈相关,只不过不是‘亲’的原意,下文治国平天下等处,都不是对‘新’字的具体阐释,再看‘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如保赤子’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讲的都是‘亲’的意思,‘亲民’就是孟子讲的‘亲亲仁民’。对其亲近,说的便是对其仁,百姓原本互不亲近,舜任命契为司徒,教化百姓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为的就是有人能对其亲近。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从‘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另外像孔子说的‘修己以安百姓’里面的‘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兼顾了教化与养育的意思,说新民便跑偏了。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顶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问:关于‘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事事物物先已有定理,似乎与先生的说法相抵触。

先生曰:既认为已经演化成了事事物物,又期望能在事物里找到至善,这却是外于理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之处便是,然而它从未弱到与事物有关,何来的离事离物。章句集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已得其真意。

爱问:若至善只是内求于心,恐怕不能含尽天下事理吧。

先生说:心,即是理本身,任何具体事理都在理本身之内,天下难道还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吗?

爱问:像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它们中就藏着许多道理,恐怕不能不留意吧。

先生叹曰:这个看法由来已久,积弊甚深,岂是一句话就能解悟的,现在就姑且照你问的东西来说吧,就像事父,难不成还能从父身上搜出个孝的理?事君,难不成还能从君身上搜出个忠的理?结交朋友、治理百姓,难不成还能从友人、百姓身上搜出个信和仁的理?这些理都只在此心,心本来就是理本身。此心若不受私欲蒙蔽,就是本来的天理,不用外面添一分一毫。就拿这个纯然天理的心来说,导向事父就有了孝,导向事君就有了忠,导向交友治民就有了信与仁,它们都只在此心中,所以朝‘存天理,去人欲’上用功就是了。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爱曰:听先生讲解,我已觉得有醒悟之处,但是老看法还在胸中纠缠,未能肃清。就像事父一事,其中就有冬天暖被、夏天扇席、晚上侍候睡定、早晨前往请安之类的许多条目,不知道还需要重视吗?

先生曰:为何不重视?只是要有个准则,要重视的仅是此心的表达过程契合‘存天理去人欲’了吗。就像虽然重视冬天暖被窝,也只是重视此心是否愉快的装扮成孝了,唯恐有一点私欲从旁指手画脚,夏天重视铺席扇风,也只是重视此心是否愉快的装扮成孝了,唯恐有一点私欲从旁指手画脚,要重视的仅仅是此心的表达过程。此心若无私欲侵扰,便纯纯的是个天理,诚诚的包含对亲人有益的孝心,到冬天自然会思量父母也冷,然后才自然的想到要暖被窝是个道理,并不是说原本就有暖被窝的道理,而是你先创造那个道理然后才施行它,到夏天自然思量父母也热,然后才自然的想到扇风清热是个道理。这些道理都是那诚孝的心创造出来的条目,必须先有潜藏的诚孝之心,然后才能有条目。就好比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藏在地下的根,那许多道理便是枝叶,必须先已有了根,然后才长好枝叶,不是先培养好枝叶,然后再去种树根。礼记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必须先有个深爱作树根,便自然能长出后面的枝叶。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得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郑朝朔问:至善可以从事物上求得吗?

先生曰:让此心纯粹到天理,到达极致便是至善,如何能从事物上求?且试说几件来看。

朝朔曰:就拿事亲来说,怎么做才算温清之节,怎么做才算奉养之节,需要梳理明白才是至善,所以才有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奉养之节,用不了一两天就能讲完,哪用得着学问思辨?在温清时,也只是要让此心纯乎天理到达极致,在奉养时,也只是要此心纯乎天理到达极致。若要能实现,则必靠学问思辨的功夫,否则将不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即便是圣人的成长过程,也用‘精一’作训诫。若只是把那些礼仪形式安排妥当,就说到了至善,那戏子们把礼仪形式表演的无可挑剔,也该说他们到达至善了。

于是我在这天又有醒悟。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知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我因为没领会先生说的知行合一的准则,与宗贤、惟贤反复推辩,也没能辨出个结果,于是去请教先生。

先生曰:试举例来看。

爱曰:例如现在有人,知道应该以孝对父,以悌对兄,而行动上却既没孝也没悌,这就表示知道和行动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曰:这种情况是知道和行动之间被私欲隔断,已不是知行的本体了。从来没有既知道又没执行者,硬说自己已经知道却还没采取行动,那压根就是不知道。圣贤教人知行,正是为找回那本体,不是指挥你这样那样便罢了。所以《大学》指出了什么是真的知行给人看,它举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到华彩属于知道,偏爱华彩属于行动,只不过见到那华彩时已然偏爱了,并不是先见到华彩之后另起个心去偏爱它,闻到恶臭属于知道,讨厌恶臭属于行动,只不过闻到那恶臭时已经讨厌了,并不是先闻到恶臭之后另起个心去讨厌它。就像有人鼻子堵了,虽然身边有恶臭,他鼻子却闻不到东西,于是也就没觉得讨厌,他只是压根不知道有臭味在。就像说某人知道孝、某人知道悌,那人必须已经执行过孝、已经执行过悌,然后才能称他知道孝,知道悌,难不成只是嘴里说些有关孝悌的话,便称其知道孝、知道悌了?再比如知道疼,自己必然已经在疼了,然后才注意到疼,若获知了冷,那必然已经在冷了,获知了饿,那必然已经在饿了。知道和行动如何分得开?这就是知行的本体,它未曾被私意隔断。圣人教导说,必须要如此才能称为知道,否则只是不曾知道,这是何等紧要切实的功夫!如今苦苦的把知行分作两个说,其意图是什么?我说它乃是一个,意图又是什么?若不知道说其为一的宗旨,只管纠缠一个两个又有什么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是两个,乃是希望人能看个明白,一个可以在知上下功夫,一个可以在行上下功夫,这样才好有地用功。

先生曰:这却失了古人的本意,我曾说,知是行的目的,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预备,行是知的完成。若懂得时,只说一个知,行也自然已经在那,只说一个行,知也自然已经在那。古人之所以单说一个知,又单说一个行,只因为世间有一类人,做事懵懵懂懂的任意而为,完全不懂什么是掂量反思,也只是闭着眼睛胡作非为,所以才对他们说要先有知然后去做才好。还有另一类人,茫茫荡荡的漫天胡思,全然不肯亲身体会,也只是捕风捉影的瞎想,所以单对他们说要有行,然后才能知的真切。这是古人为了补偏救弊不得已开出的药方,若理解这个用意,听到知行的任何一个时,就该知道全都在。今人却把知行分成两件事,认为必须先有知,然后才能有行,我现在若先讲解知的功夫,对你们说,等到知的真切了再去练行的功夫,那么你们将终身不会开始行,也就终身没有知。这个症结不是小病小痛,其来已不是一日两日,我现在强调个知行合一,正是对此病开出的药方,又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合一,知行的本体就是如此。若领会了宗旨,即便把知行按两个来说也无妨,因为知道它只是一个,若没领会此宗旨,即便说它是一个,又有什么益处?也只是随口说闲话。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强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昨天听完先生教的‘止至善’,已觉得有地方下功夫了,但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怎么跟朱子对格物的考释合上。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里的功夫,既已知道至善,自然也明白格物了。

爱曰:按先生昨天教的来推演‘格物’之说,好像也摸到个大概。但是朱子的考释有其出处,就像精一出自《书》,博约出自《论语》,尽心知性出自《孟子》,若比较起来,那些说法都有依据,所以还觉得有点不踏实。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而曾子反身求于自心。笃信当然也可以,然而不如反求自心来的扎实。旧说法既然不能得于心,岂能不找更合适的,反而拘泥于它?就像朱子也尊信程子,可是读到不得于心之处,又何尝苟从了?精一、博约、尽心,本来就与我说的一致,只是你还没细细思之。朱子对格物的考释未免牵强附会,不是格物的本意。精是一的功夫,博是约的功夫,你既通晓知行合一的道理,这里一句话就明白了。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这是属于生而知之、自然顺行的一类事;其下‘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这是属于要学而知之、逐益奋行的一类事;其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则是属于痛而知之、鞭策执行的一类事。朱子对格物的考释跑偏,就像把这里的意思倒着看,就像把‘尽心知性’当作‘心尽性知’来解释,他把格物解释为 ‘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的物格,把致知解释为‘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的知至,要初学者立即做好‘生而知之、自然顺行’的一类事,如何做得到?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问:‘尽心知性’为何是生而知之、自然顺行的一类事?

先生曰:性是心的实体,天是性的原貌,所以说探索其心也就是探索其性,惟有天下的至诚者能探索出自己的本质,从而知道天地如何生养万物,若还‘存其心’,就说明心还没被探索透彻。就像知县、知州对本州县的‘知’是理所当然的份内事一样,‘则知天矣’中的知,就表示已经与天为一。就像子事父、臣事君,应当恭敬侍奉然后才能无闪失一样,‘所以事天也’中的事,就表示仍旧与天为二。这便是圣人和贤人的分界。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为了眼前穷困通达、短命长寿,就把为善的心变动了,要做的只是修整自身,剩下的自有天命安排。若见到了穷困通达、短命长寿等都出自天命的精确计算,我也就不会对被计算出来的东西动心了。‘所以事天也’虽然表示与天为二,可是已经见到了天就在眼前,‘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就表示还没见到天,仍需向前跋涉以待见面。初学者可以在此开始立心,有个处境不佳勉励前行的意思在。现在却要倒过来做,所以令学者无从下手。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爱曰:昨天听完先生所教,也隐约想到应当如此下功夫,再听刚才讲的,就更加确信应该如此。我昨天早上想,格物所指的物,也就是日常的事吧,毕竟都是心中的东西。

先生曰:然,身体的主宰者便是心,从心展现出来者便是意图,意图的本质就是方法,意图的外形就是物品。例如意图形于事亲,那么事亲便是一个物品,意图形于事君,那么事君便是一个物品,意图形于仁民爱物,那么仁民爱物便是一个物品,意图形于视听言动,那么视听言动便是物品,所以我说既没有心外的方法,也没有心外的物品。《中庸》的不诚无物,还有《大学》明明德的功夫,就在于诚其意,而诚其意的功夫,就在于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先生又曰:要说格物,像孟子‘大人格其心’的格,是把心中不正之处除去,好让其本质得以正。只要是意念显形之处,都要去除不正以成全其正,也就是无时无处不在‘存天理’也就是在‘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指的便是明明德。

又说:知是心的本质,心天然会知。见到父自然知道孝,见到兄自然知道悌,见到小孩掉进井里自然知道不忍,这些就是良知,不是从外边找来的。假如发出良知的过程里没有私意扭曲,那就是所谓的‘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而常人发出良知时做不到没有私意扭曲,所以要下‘格物、致知’的功夫,来战胜私意重拾天理,如此则心的良知就再无扭曲,便得以饱满流畅,这就是致其知的效果,知已致则意也诚。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爱问:先生说‘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我经过深思没想通,略请讲解。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若展现出来,其可见的样貌称为文,在文背后隐藏的不可见者称为理,只是同一个。约礼也只是要此心回到纯粹的天理。想要做到此心纯是天理,就需要从理展现的样貌处下功夫。例如理通过事亲展现时,就从事亲上学习存此天理;理通过事君展现时,就在事君上学习存此天理;理通过身处富贵贫贱展现时,就从身处富贵贫贱上学习存此天理;理通过身处夷狄患难展现时,就在夷狄患难上学习存此天理。推至‘作止、语默’也别无二致,随它在哪冒头,就在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这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爱问:朱子说‘必令道心总是一身之主,让人心总是听命行事。’若按先生‘精一’的准则推敲它,这句话似有毛病。

先生曰:然。心就一个,没掺杂人伪就称为道心,人伪掺杂其中就称为人心。人心若修正了便是道心,道心若跑偏了便是人心,并非有两个心在。程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话里虽分成两心,却已得其实意。眼下说的‘道心为主,人心听命’是真当有两个心了。天理和人欲无法并存,岂能有天理作主,人欲听命而行的事?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 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盛,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爱问文中子王通、韩愈韩退之。

先生说:退之乃文人中的豪放者,文中子乃贤明的儒士。后人徒以文章诗词推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远了。

爱问:那为何王通要仿编经书,弄得不大光彩呢?

先生曰:恐怕也不能全盘否定仿编经书的事,且说后世儒者写书的目的,跟他仿编经书相比如何啊?

爱曰:世上儒者著书立说,也有意在邀名者,但多数是为了阐明大道,可他仿编经书就纯粹是邀名了。

先生曰:为了阐明大道著书立说,效仿的是谁啊?

曰:效仿的孔子为了阐明大道删述《六经》。

先生曰:那么仿编经书就不是效仿孔子了吗?

爱曰:著书立说对大道有所阐明,仿编经书徒然模仿其脉络,恐怕对大道没什么益处。

先生曰:你觉得阐明大道是为了什么?是让人在实际行动上返璞归真啊?还是仅仅把言辞写的华美,好流传于世啊?天下大乱之前,必然虚文言辞高涨,而实际行动衰微。假如天下皆已明道,那么就不必整理《六经》了。孔子删述《六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从伏羲画卦到文王、周公,其间讲《易》的说法,如《连山》《归藏》之类,林林总总数不胜数,易道已大乱,孔子看到天下追捧浮华辞藻,风气愈演愈烈,知道那些崇高的废话将没个条理也没个尽头,于是选出文王、周公的学说,然后把它赞为标准,告诉大家唯有如此才算正宗,于是纷纷嚷嚷的说法尽废,从而天下讲《易》的学说得以统一。《书》《诗》《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书》自从《典》《谟》以后,《诗》自从《二南》以下,像《九丘》《八索》之类,大量的奢华放逸的言辞不知有几千篇,《礼》《乐》之下为物命名、度量其数的文章,至此也是数不胜数,孔子皆做删减加工而显出其正旨,然后杂说才消亡。就像《诗》《书》《礼》《乐》中,孔子何尝把自己话添加进去了?现在传世的《礼记》等书,皆是后来儒者附会成的,已经不是原来孔子的手笔了。至于《春秋》,虽然名义上是孔子写的,其实都是鲁国史书的旧文。‘笔’的意思,就是保留其文,‘削’的意思,就是删除其繁复者,只做删减而不添加新内容。孔子重述《六经》,怕的就是文词繁杂搅乱天下,唯恐精简的不够多,就是让天下千万别缠在眼花缭乱的文词里,一定要抓住实质的东西,其目的并不是让人扑在文章上。《春秋》以后繁杂的文章越来越多,天下越来越乱,秦始皇焚书之举受到众人指责,一是因为此举出于私意,再者不该把《六经》也烧了,假如他当时的目的在于申明大道,只把那些违经悖理的言论搜来烧了,那么虽然属于暴力,却能暗合孔子删述的本意。自秦汉以后,言论又日渐兴起,若想彻底清理干净,断然做不到,仍是效法孔子比较合适,把贴近实意者编纂起来表彰,然后其他荒谬言论也就渐渐自己不见了。虽然不知道当时文中子仿经是出于何意,但是我在他的书里深有所得,自认为即便圣人复出也不好删改其言。为何天下会不治,就因为言论高涨而实干衰微,人们沉迷于表达自己的看法,标新立异,就为了把大家忽悠瘸了得到赞誉,其成果不仅是搅乱天下神智,糊住天下耳目,让天下萎靡不振,还引人争相苦练言辞修饰以求知名于世,再也想不起来还有敦实根基、注重实意、返还淳朴的路要走。这可都是著书立说者开创的事儿。

爱曰:也有不可或缺的著述,就像没有《左传》就很难读懂《春秋》一书。

先生说:如果《春秋》必须由《左传》揭秘才能看懂,那它俩就成了歇后语了,圣人何苦把它作的那么隐晦艰深?《左传》也多是鲁国史书的旧文,如果《春秋》缺不了它,孔子当初何必把它们删了呢?

爱曰:伊川先生也说《传》是悬案《经》是论断。例如写着某国君被杀,征伐某国,若不了解来龙去脉,恐怕就很难品出滋味。

先生曰:伊川这话恐怕也是照搬世间儒生的说法,没理解圣人作经的用意。例如若记载了弑君,只要弑君便已是罪,何必再细问那国君做过什么?但凡征伐都须由天子差遣,若记载私自征伐某国,只要去征伐了就已是罪,何必再问被征讨的国家干了什么?圣人整理《六经》,只是为了正人心,只是为了存天理去人欲。有关存天理去人欲的事,就试着说说,或者根据来者的具体疑问,为其量身定做而讲,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唯恐别人专门来求他的言语,所以他才说‘予欲无言’。至于一切纵人私欲、欺灭天理的事,又岂肯详谈给人看?那是助长祸乱、诱导狡诈。所以孟子说‘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这便是孔门家法。世间儒生们也只能谈出称霸的学问,所以期望学到阴谋诡计,纯粹是一片功利之心,跟圣人作经的意图正相反,如何想得明白。

于是感叹曰:若非通达天德者,很难跟他说清这道理。

又曰:孔子说‘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减《书》,从唐虞到夏朝的四五百年,只保留了数篇,难道是无事发生、无事可记吗?圣人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圣人只想删去繁杂之文,后世的儒生却只想往里添。

爱曰:圣人作经,只为了去人欲、存天理。像五伯以后的事,圣人不想祥述给人看,这可以理解。可是像尧舜以前的事,为何也鲜少看见?

先生曰:伏羲、黄帝的时代,其事发生的少,牵扯的时间也久,能传下来的本来就少,这也可以想到。那时候都是朴素淳厚,一点没有舞弄文彩的气象,这就是太古治世,不是后来可比的。

爱曰:像《三坟》之类也有传下来的,孔子为何把它们也删了?

先生曰:即便有传下来的,也随着世道演变不再合适,风气越来越轻浮,文彩越来越兴盛,即便在周朝末期想变回夏商的风俗,都已经收不回去了,何况变回唐虞呢?更不用说变回伏羲、黄帝的时代了。虽然各代风治不同,其秉承之道却都一样。关于尧舜,孔子则效法其道,关于文王武王,孔子则彰显其办法。文武的办法也就是尧舜之道,只是根据当下风气选择如何治理,其政令举措当然不会相同。即便想把夏、商照搬到周代去,都已经不能适应,所以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何况照搬太古之治呢,岂还行得通?这些东西本来就该被圣人略去。

又曰:有些人一门心思无为,不能像三王那样因时而治,而只盯着根本,只想还原太古的风气,此便是从佛、道中领悟出来的学术,有些人虽然热衷因时而治,却做不到像三王那样根植于道,反而以功利之心去做,此便是霸者之下的产业。后世的许多儒者讲来讲去,也只能讲得出霸术。

又曰:唐虞以上的风治,后世不复其道,省略它就可以了。夏商周三代以下的风治,后世不可向其学习,删除它就可以了。唯有三代的风治可以效仿,也切实可行,然而世间论起夏商周,却不看其根本之道,反而只注意细枝末节,由此切实可行也变得行不通了。

爱曰:先儒论《六经》时,把《春秋》归类为史书,史书专为纪事,在行为和样式上恐怕和其余五经不相同。

先生曰:若看它的行为,它是史书,若按内蕴之道来说,它是经书。行为即外显的道,道即行为的内涵,《春秋》也是经书,《五经》也能叫史书。《易》可算伏羲氏时代的历史,《书》可算尧舜以后的历史,《礼》《乐》可算夏商周的历史,行为是时代的行为,韵道也是时代的韵道,时代跟它自己能有什么不一样。

又说:《五经》也只是史书,历史就是用来彰显善恶、明确经验教训的,哪些善到可以当作指导方针,就把它的行迹也写下来,以展示其办法,哪些恶到可以当作警戒,就只留警戒评语而删除其事迹,以防学做奸佞。

爱曰:保留其行迹以示办法,也算存天理应做的,删除其事迹以防学恶,可算把人欲遏制在萌芽中吗?

先生曰:圣人作经,无非是这个意图,本来就不必拘泥于文句。

爱又问:那些恶到可以当作警戒的事,只留其警戒评语而删除其事迹,以防学做奸佞。既然如此,那么为何不删除《诗》中的郑、卫之事?或许先儒说的‘恶者可以惩戒贪图安逸的想法’就是其原因吧。

先生曰:《诗》已不是孔门的旧本啦,孔子说‘驱逐郑国舞乐,郑国的乐风淫逸’,又说‘讨厌郑国舞乐,是因为它能搅乱雅乐’,‘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这才是孔门家法。孔子裁定的三百篇,都可称雅乐,都可以在祭祀时演奏,都可以为乡邻演奏,其效果都可称散布和平、滋养德性,若被郑卫之音移风易俗,还哪里有这效果?就只剩助长奢靡、鼓励奸诈了。这必然是秦朝焚书之后,世间儒者为凑足三百篇之数附会出来的,也由于淫逸之词本就容易被世俗传唱,现在的大街小巷的还是这样。先儒说‘恶者可以惩戒贪图安逸的想法’乃是因为没找到有郑卫篇的合理解释,也只能说一下恶的积极用途来搪塞。

 

徐爱跋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徐爱跋

爱因为先前淹没在旧学说里,一开始听到先生教的东西,着实惊骇不定,不知从何理出头绪。后来时间既久,慢慢学会了反身实践,然后才确信先生的学说乃是孔门嫡传,其余多似偏狭小路、残断码头、不入江海的河流。就像先生讲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追寻学问知识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一开始都难以体会,其后思索久了,便不自觉的手舞足蹈起来。

 


本文标题:哲学经典《传习录》原文及翻译 卷一 - 八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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