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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分

八卦谈 佚名 2023-05-14 00:22:58

梦是愿望的满足。——(德国)弗洛伊德

引子

拼尽全力的反抗,束缚,粗大的针管,绝望的吼叫,逐渐模糊的视线……

恍惚间我听到一个女孩在我的耳边耐人寻味地说:“维克多,你怎么能确定你真的不在做梦呢?

话音刚落,眼前浮现的一切突然都分崩离析,如同砸碎的玻璃,每一个碎片都折射出人性中最邪恶,最黑暗的东西。我在其中艰难跋涉,企图寻找出可行的道路,却只弄得遍体鳞伤。筋疲力尽时我停下脚步,拾起其中的一块碎片。上面印着一张脸,一张女孩的脸,满脸的惊恐和无助被定格,让人想起羚羊被捕食者扑杀前那前一刻的表情。

轻轻地抚摸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的脸开始抽搐,心脏传来阵阵剧痛,痛感使我再也无法保持站立。我一个趔趄,摔进了脚下锋利的玻璃碴子中……

我猛地睁开眼睛,直觉告诉我这是一场梦,这是我的梦醒时分。

图片来源自网络


(一)荒诞逐梦

我从梦中惊醒,感觉口干舌燥,头晕目眩,耳旁回荡着“嗡嗡”的杂音。额头和手臂上全是冷汗,内衣也都被汗浸湿了。伸手不见五指,窗外是黑漆漆的夜。从被子的厚度可以猜到现在是夏天,却听不到喧闹的蝉鸣。

靠着床我吃力地支起身子,凭直觉去摸电灯开关。果然,它就在记忆中的那个位置,不偏不倚。按下开关的那一瞬间,明亮的光线使我一时间睁不开眼。过了一段时间,等到眼睛能够适应灯光的亮度,我才环顾四周,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里无疑是我的家,我的卧室。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我甚至可以闻到空气中我最喜欢的香薰味道。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一个小书架,配上一台空调,这就是这间狭小卧室陈设的全部了。

恢复了些体力,勉强能够翻身了。我尝试慢慢地下床,动作虽然简单,却好像一下子抽干了我的体力,身体和大脑仿佛只剩下一根线连接着那样虚无缥缈。干渴的感觉愈加强烈,我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桌前,想要接杯水喝喝,目光却被书桌上的一张照片吸引。

一张合照。照片中的一男一女牵着对方的手,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毫无疑问,他们已经陷入爱河,双方中指上的戒指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将照片翻面,用碳素笔写在中央的一行小字引入眼帘:

公熊只能选择遗忘,即使猎人不可原谅……

正思索着其中的含义,紧闭的门却“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我慌忙将照片翻了回去并摆回原位,这时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女孩,脸和照片中的人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照片中的女孩穿着翩翩长裙,而此时的女孩衣着略显暴露,肥大的T恤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内衣带子若隐若现;下身则是紧绷绷的牛仔短裤,十分地居家。

“维克多,这么晚才醒?”她将一杯水轻轻放在案边。我端起水来一饮而尽。

她又抬起头,皱着好看的眉头说:“还敢开空调呀?”不等我回答,她自顾自地拿起遥控器将空调关了,同时打开窗。“嗡嗡”的杂音消失了,原来只是空调的声响。女孩做完这些后,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唔……温度没那么高,高烧已经退了。”

“谢谢,瑞奇,我好多了。”我下意识地说,同时惊讶于自己能够准确叫出她的名字。

瑞奇微微一笑,在我看来她的一颦一笑都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给你留了饭菜,记得尝尝哦!”说完她退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继续沉思。

我叫西蒙·维克多,年龄应该是三十岁,身份是精神心理学家,在一所三甲医院的精神科工作。丽贝卡·瑞奇是我的未婚妻,比我小上几岁,是医院的护士。我们因为工作的缘故相识,相爱。我清楚地记得我和她订婚时,将戒指套在她中指上的时候她脸上的些许惊讶和幸福。

就像公熊对母熊占有主权一样……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晚餐很丰盛,有红烧肉,清蒸鲫鱼,还有我最爱的蒜香骨。时间已过午夜,但瑞奇仍为我重新做了一餐满汉全席。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过,简直想立即搂住她,狠狠地亲一口她的脸颊,但心中更大的疑惑生生抑制了这种想法,我开始闷头吃饭。

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抿嘴直笑,“你睡了整整十七个小时!比小猪都能睡。”

“过奖……”我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将口中的蒜香骨吞下肚,“我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发高烧了,连续三天体温都下不来,真是吓坏我了,找医生开了些药。现在感觉怎么样?”

沉默了一会,我说:“又做梦了。”

弗洛伊德说过,梦是现实中各元素的堆砌物。可刚刚在床上我仔细回想那个模糊的梦,就像在思维的迷雾中寻找方向;对梦中元素的剖析如同推导晦涩难懂的数学公式一般令人费解,它们如同不停运动的原子,没有规律彼此间却互相联系——碎片,女孩,记不清内容的话……过程中我汗流浃背,大脑头疼欲裂,表情痛苦狰狞。即使如此,我依然没有得出准确的答案。

听到“梦”这个字眼时她表情微微一变,随即摇了摇头,“是镇静剂的作用。它们让你的梦更清晰、持久。还记得做了什么梦么?”

“噩梦,记不清了。”我夹起一块红烧肉。

她出神地看着我,纤细的手摩挲着我的手掌,“没事的,维克多。只是个梦,你已经醒了。”

电光火石间,梦中女孩的那句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维克多,你怎么能确定你真的不在做梦呢?”思维随着电流的通过,驱动着大脑迅速运行起来,像超频到极限的计算机。瞬间,我意识到了什么,红烧肉“啪”的一声掉落在碗里。瑞奇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怔怔地看着我。

我扭过头,直视她的眼睛,“跟我说实话吧,我现在是不是还在梦里?”

“这是现实,你怎么会这么想?”瑞奇的回答冰冷且生硬,就像机器。

“对于梦境我懂得比你多。梦中的自然环境往往是紊乱的,打开窗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卧室里的细节布置得堪称完美,甚至连笔筒中我最常用的几只笔都还原得如此逼真。”

“说下去。”

“看起来简直无懈可击,不是吗?但你似乎忽略掉了一个最重要的点:映射。梦反映思维的映射。通俗地说,梦是随着心情走的,看看这些裂缝,”我伸出左手触摸着墙上的裂缝,它们像蛇群一样盘曲,蔓延至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只不过它们半透明的颜色以及与墙壁相似的花纹才不容易被人察觉,“这些裂缝实际上是以我的心情为中心的映射。”我慢悠悠地说,“假如这是一个梦,它们就能改变环境。”

我猛地站起身,双手成拳,狠狠地砸向桌面,碗碟被震翻,菜汁溅了我一身。无端的怒火从内心升起,我冷冷地盯着我的未婚妻,她也用同样冰冷的目光与我对视,气势剑拔弩张,两人沉默不语。

“咔擦咔擦”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是那些裂缝,它们正在不断地扩张。不断有碎屑从头顶落下,似隆冬的雪花。

“梦境要崩溃了。”我轻声说。

“你还是输在了策略上,很遗憾。”我慢悠悠地坐下,轻抚她的脸庞。她乖乖的没有反抗。

“还有,我的妻子根本不会做饭。”

听了我的分析,她无声地笑了。不是嘲笑,而是那种善意的微笑:“维克多,你知道为什么梦境会崩溃吗?”

我愕然。

她轻轻地笑着,像得到鱼干的小猫咪,“还记得吗?拼尽全力的反抗,束缚,粗大的针管,逐渐模糊的视线……”她清清嗓子又说,换了个耐人寻味的语气,“维克多,你怎么能确定你真的不在做梦呢?

“你……”我的眼神变得涣散,像个迷途的孩子,“那杯水……”

“不用担心,维克多,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她推了我一把,巨大的动能带着我和椅子向后仰去。整个动作十分缓慢,如同慢动作下的镜头,而我竟然没有力量反抗,只能凭借地心引力朝地面狠狠砸去……

“轰”的一声巨响,世界从我眼中熄灭,我再次踏进了深不可测的虚空。



(二)梦已成空

“呼吸正常,血压正常,心率正常,病人状态稳定。”

“检测到脑电波频率过快,梦境监测不稳定,病人随时会惊醒。”

“排除猝死风险,脉搏正常,心肺功能良好。”

……

充满科技感的病房里,不断地有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手捧各种纸质资料,在床前的尖端仪器前马不停蹄地操作着,不时地交头接耳。但声音很小,小得能被规律的心跳测量仪的读数声、沉重的呼吸声给掩盖过去。

一位医生正注视着测量仪上的读数。读数较低,是病人平稳入睡的征兆;心电图则呈现出偏高的波长和奇怪的波谷,与旁边脑电波的图像相类似,说明病人的大脑正在以较快的速度运转。医生瞄了一眼病人床边的铭牌:“精神科 西蒙·维克多 一级护理 教授:……”

突然,测量仪读数的频率加快了,先是两秒一下,变成一秒一下,再变成一秒两下,最后竟以一秒三下的速度开始报警。沉睡中的病人逐渐发出令人不安的呻吟,身躯痛苦地扭动着,脑袋不住地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值班医生脸色微变,立即对身边的护士耳语了几句。护士点点头后小跑退出病房,与此同时病人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扭过头,用澄澈的蓝眼睛与医生对视。

“病人已苏醒!”医生喊道。他清楚,眼前的这个病人不是一般的棘手,此前就发生过因抗拒吃药而打伤医生的案例。可是很奇怪,苏醒后病人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就像罗丹的雕塑一般沉静,他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病人嘴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他开口了,说得十分艰难,像咿呀学语的幼儿。他迟疑不定,在大脑的词库中举步维艰,蓝宝石般的眼珠左右扫动。刚说出口的词语如同不连贯的音符,使他的音调变成刺耳的杂音:“Re……Ru……”

“瑞……瑞奇……”声音虚弱无力。

话音刚落,几位护士推着一车药剂蜂拥而至,将病人的床团团围住。其中两个护士擦拭针管,检查药剂,剩下的人则负责将病人固定住——虽然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为首的护士装配好针管,将其伸入试剂瓶中,吸取药液。再轻轻推动活塞,挤出多余的空气,最后看向医生。

医生点点头语气严厉:“注射镇静剂!”

护士娴熟地找到了病人手上的静脉,将镇静剂轻轻推入血管。

病人还在重复着呢喃,嘴唇翕动,但音量一点一点地低落下去。他停止了挣扎,再次陷入了沉睡。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窗户的位置很好,能够看到火烧云般的晚霞。我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拘束带绑在病床上,西蒙·维克多变成了一个精神病人。

这些信息是医生来查房时告诉我的。他是一个矮矮的胖子,戴着一副扁扁的金色边框眼镜,领子和衣服整理得一丝不苟,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他的样子让我想起电影里那种典型的医生形象,像机械一般严谨精确。从他那轻描淡写的眼神中我读出了某种令人不安的预兆。

只见他走到我的床前,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下,微笑着看着我,像是艺术家在欣赏自己得意的作品;医生盯了我几秒,低头翻开病历本,语气像是在哄孩子:“今天怎么样,维克多?”

“很……好。”我下意识地回答,同时一愣。吐出第一个音时我就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我的声音沙哑且虚弱,语调怪怪的,没有字正腔圆的感觉;说话时喉结耸动的感觉很不舒服,像用锉子敲一口老钟。也许是口渴的缘故吧?我默默地想着。

“睡得好吗?”

“做噩梦了。”我一边应着,一边揣摩他真实的意图,“有些梦非常清晰,我甚至能记住它的细节……医生,能告诉我现在还在做梦吗?我有些……分不清了。”

医生说:“你已经从梦境中醒来了。”他指指我床边的庞大仪器,“这玩意叫梦境监测仪,最先进的梦境传感设备,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产物。它能够通过分析脑电波甄别梦中的意境和意象,从而将梦境的过程和结果反馈到计算机上,用于医学的辅助。”他又翻开一本厚厚的本子,翻到中间的一页,将其中的内容指给我看,“这是昨天的记录。”

“……11月25日,病人环顾卧室,卧室里有书架等陈设……病人离开卧室,于客厅用餐,晚餐有红烧肉……用餐时梦境结束。”

我想接过病历本仔细研读,但“咣当”一声使我的手不再伸长——拘束带与床边碰撞的响声格外刺耳,将沉浸在回忆中的我无情地打回了现实。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地发问,目光转向双手的拘束带。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医生合上本子,直视我的眼睛。

我轻轻摇头,思维如一团乱麻。

医生叹了口气,“你每天都会问相同的问题,维克多。”

我迷惑地望着他。

“你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已经出现了精神病症状,无法参与正常的社会生活,经过多次强制治疗无效后辗转来到巨山精神病院接受特殊治疗。我们先后尝试了电休克抽搐治疗、脑颅核磁共振、梦境监测治疗等治疗手段,效果显著——病情已经被大幅度抑制,但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副作用,如多梦,失忆等。不过——”

他顿了顿,最终没有说下去。我盯着他胸前镀金的“巨山精神病院”铭牌,感受着他语气中的抑扬顿挫。他眉飞色舞的样子让我想到高中时讲课生动的数学老师。

“总体来说,你在一天天地变好,不是吗?”

我打断他的话,“医生,您刚刚说‘我们这个时代’。现在是何年何月,我在这里住了多久?”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都想弄清楚的问题。按理来说,电疗只会影响人的短期记忆而不是长期记忆,所以你理应记得……”

“医生,”我重重地咳嗽,声音沙哑得就像在拉一台生锈的手风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找来一面镜子。镜子在病房里算违禁物,为防止病人自残。鉴于我双手被锁着,他才允许我照镜子。尽管如此,镜子仍离我远远的。

我看到的是皱缩的皮肤,如河床般干涸的血管,如蚁群般密密麻麻分布的皱纹,蓝色却黯淡无光的眼珠,多日未刮如杂草般的胡碴,最后点缀花白的头发。我首先是惊讶,其次是愤怒,最后是难以置信——在我的印象中,我只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但现实是,我是一个糟老头子。

“你住了30年6个月零15天。如果登记没错的话,你今年61岁。”

天旋地转的感觉传来,一时间我竟难以支撑住身体,眼前一阵发黑,是大脑缺氧的现象。我甚至可以看见许多蜉蝣生物在我眼前游动。冷汗不住地渗出,似水流开闸。我又开始重重地咳嗽起来。

“这……怎么可能?”我像是向他发问,也像是在问自己。

随着窗外最后一抹余晖消逝,黑夜降临了。既看不到无垠深邃的星空,也听不见喧闹的虫鸣,更感受不到夜晚独有的静谧。在我看来,此刻的黑夜就像一张深不可测的巨口,无情地,冷酷地吞噬掉周围的一切——我的身份,我的过去,我的未来……心里除了震惊之余还有深深的失望。衰老对我而言根本不是过程,而是结果,一个根本不能接受的结果。想想吧,谁愿意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六十岁是一个分水岭,本应处于“花甲”之年的我却被囚禁在精神病院的一个小病房里等死,没有任何亲人会来搭理我……

亲人……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瑞奇呢?她在哪里?她变成了个老太婆吗?我还想发问,呼吸却变得愈发困难起来,大脑一阵晕眩,我倒在了床上。

“护士!护士!”医生猛地按下床前的“求助”按钮。

立即就有护士为我装配好呼吸机和氧气面罩,操作着仪器。原来她们只是躲在门后,时刻准备发挥作用。她们忙碌地进进出出,谁也没有发现,病人的眼中泛起可怕的灰色。

 

 

医生和护士都已离开,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人。我恢复呼吸后他们就急匆匆地退了出去,甚至没顾上理我。片刻之后几个护士带着吊瓶和输液管踱了回来,将生理盐水打进我的体内。我感觉好多了,趁这个机会问为我输液的护士:“护士小姐,你认识丽贝卡·瑞奇吗?”

她没理我,将拘束带绑得更紧了些,“维克多,明天会有理发师来给你理发,你最好表现得乖一些。不然,就得穿拘束衣!”拘束衣是专门应付顽固精神病人的利器,穿上后人如同被搁在案板上的鱼,动弹不得。我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临走时走在最后的护士突然折返,悄悄地塞给我一张纸条,对我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了。

待她们走光后我才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却触目惊心:

丽贝卡·瑞奇已经死了。”



(三)黑暗童话

我正坐在床上发呆,思索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首先是梦境本身,我究竟怎么才能分辨我不是处于一个梦中?其次是我自己,在这超过三十年的时间差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是瑞奇,接到她死讯的纸条已经过了十多天,我仍然无法判断信息的真伪。真相被浓浓的迷雾笼罩着,被幕后的黑手刻意隐瞒。我深深嗅了一口空气,尝到了欺骗与狡诈的味道。

这十多天里,我刮了胡子,在护工的帮助下好好洗了个热水澡,并在警卫的监护下,被允许到医院的后院里转上几圈,防止肌肉萎缩。巨山精神病院坐落在加拿大科迪勒拉山系南部某座山的山麓。此地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适宜人类居住。进山的途径除了弯弯的盘山公路,还有缆车和直升飞机。

当我在院子里四处闲逛时才发现,整座医院被森林环绕,密密麻麻的松树遮蔽了视线。我力不从心地走着,每走两步就气喘吁吁,此时我才逐渐接受了我已老去的事实。我扶着一棵树休息,望着茂密的丛林,我没有来由地想到了童话。

小时候外婆给我讲童话故事,故事地点大多发生在森林,角色大多是什么“英勇无畏的森林之王老虎”,什么“狡猾奸诈的野心家狐狸”和“纯洁可爱的居住者小白兔”如云。每个角色都是一张脸谱,它们共同组成了社会中的人生百态。

此时此刻,在我的大脑深处,有一个脆弱得像初生幼雏般的想法,它巧妙地避开了逻辑性的质疑,在思维的架构中以超越光的速度滑行。它不断地成型,进化,最后编制出一部诡异的童话。

我狠狠地打了个冷颤。抬头望去,几只乌鸦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思,争先恐后地飞走了。我扭过头,缓缓地对警卫说:“请带我回房吧,我想思考一些问题。”

 

 

“维克多?维克多?”

这句话使我回到了现实中。房间里已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他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年龄大概四十多岁。刚见到我时他估计在耐心地等待,不打搅我的好事;后来应该是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才开口打断我。

他将一张名片递了上来,同时出示证件,上面写他是一名警察。其实就算不写我也看得出来:笔挺的纯黑色制服,宽松的长裤,烫得不见褶子的衣领,具有标志性的帽徽,以及别在腰间的手枪。

名片上写他叫周崎。他自称是中国人,却具有波兰血统。周崎举止言行中带有警察特有的严肃。没有华丽的开场白,没有傻乎乎的套近乎。再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今天是来询问关于你的案子的相关细节。”

“当然可以,周警官,十五天前你也来问过我一次,不如我们简单点?”我微笑着回答。

这回换他惊讶了,“你还记得我?”

当然。事实上这些天里我记起不少事,包括各种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和合理性。他们在大脑的筛子上一遍遍地被筛选、过滤,然后重叠,排列,组合……整个过程很痛苦,几乎让我头疼欲裂;最后大脑演算出的结果,就像在极其复杂的方程式中找出的解,如此的来之不易。

“那我就直接开始问了。”周崎掏出录音笔,开始录音,并严肃地看着我,我则以冷静的目光予以回应。显然,对于他的到来,对于他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是不是杀了丽贝卡·瑞奇女士?”

“你觉得呢?”我反问。

“请回答我的问题,西蒙·维克多!”他的语气和目光都变得严厉起来。

“没有。”我轻轻摇头,“瑞奇是我的未婚妻,我怎么会加害于她?”

“2019年11月25日,三十一年前。”周崎翻开一本满是灰尘的记录本,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当晚你回到家,整个人喝得醉醺醺的。你径直走向瑞奇的卧室,当时瑞奇正在熟睡。你一把掀开被子,将她压在身下,想要强暴她。瑞奇拼命反抗,挣脱了你,逃到了客厅。你恼羞成怒,抄起厨房的水果刀捅进了他的喉咙。最终,瑞奇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你则因精神失常和酒后杀人被关进精神病院至今。”他停止了讲述。

“不可能,证据呢?”听到这个过程,我没有流露出过多表情。

“证据在这里。”他又将一个文件夹拍到床上,“证据就是,客厅里全都是血迹,经鉴定DNA是死者的;血液的喷溅范围也符合我刚刚的叙述;你的身上都是她的血,你的指甲里都有死者的头发和皮肤组织!死者阴部没有精液,但有明显的撕裂痕迹,经判定你应该是用刀子捅进了她的……此外,水果刀上和死者身上都有你的指纹。证据确凿,你本来会因为故意杀人而被判死刑,却因自身原有的精神疾病逃过一劫。”我打开文件夹,里面有几张照片的复印件,有我家客厅的,跟梦里的一模一样;有瑞奇的尸照,死状惨不忍睹;还有我的体检报告,上面果然写着“酒精含量超标”一项。他关闭了录音笔,说:“本来对于你这种渣滓,我们没有必要容忍,但精神病人犯罪一直都是法律的漏洞,而你恰好钻了这个空子。当时这个案件引起了轰动,上头很重视,所以至今都没有放弃跟踪档案。维克多,你真的就没有一点感觉吗?”

我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周警官,如果你想听我的感受的话,就得耐心点。我向您分享一个童话故事,一个猎人和熊一家的童话。”

于是,在安静的病房里,除去两人的呼吸声,就只剩下我说话的声音。他显然意识到这个童话对于案件的重要性,再次打开了录音笔。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始了讲述:“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森林里,有着一个动物王国。宁静的动物王国里,有相亲相爱的狗熊一家。说是一家,其实就只有两只熊,熊先生和熊太太。熊先生在森林的兽医站上班,熊太太则在隔壁的卫生站工作。他们勤劳能干,兢兢业业,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美好。

直到那位猎人的到来打破了一切的平静。自动物王国建立伊始,为了维护秩序,动物们决定借助猎人的帮助。猎人用手中的枪维护动物的和平,而作为回报,每个星期动物王国就得贡献出一只动物给猎人享用。

猎人理查德是动物王国聘请的第三十位也是本届唯一一位猎人。他早就听说,森林王国里有一头貌美如花的母熊。要是能够在她发育得简直完美的身体上百般蹂躏,将她串起来放在火上烤出油滴,尝一尝她那多汁鲜美的熊肉,这辈子都值了。他垂涎三尺。不过让他棘手的是,她身边还有一头身强力壮的公熊。怎么办呢?他想了个计谋。

上任以来,理查德与狗熊一家的关系十分密切。每次他去狗熊一家作客,狗熊都会拿出最好的蜂蜜款待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谁也不想下个星期成为猎人的盘中餐。猎人满口应允下来,眼睛却色眯眯地打量着母熊的身材,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都没有放过。猎人的目光中闪烁着贪婪,母熊不自在的眼神中透露出惊恐,公熊微怒的表情中反射出无可奈何……

猎人开始行动。他趁公熊不在潜入狗熊的家,此时母熊正在酣睡。他邪恶地笑了笑,将猎枪搁在一旁,掏出匕首,一把抓住了母熊的脖子。母熊惊醒并开始反抗,可惜男强女弱,她根本斗不过猎人。猎人用匕首抵住它的喉间示意她安静,然后开始褪去她的衣衫,在她的敏感部位亲吻,舔舐。母熊无助地呜咽着却无济于事,只能任凭猎人侵犯。

不甘的吼叫声响起,公熊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猎人一手抖,划开了母熊的颈动脉,血汩汩地流出,同时溅了公熊和猎人一身,染红了床单。公熊吓傻了,猎人趁机用刀柄砸晕了公熊。

冷静下来后,他先是翻出狗熊家厨房的水果刀,捅进了母熊的喉咙,再是用公熊的手按压母熊全身,并在水果刀上印上公熊的指纹。然后他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将水果刀由公熊的手按着插入了母熊的下身。做完这一切后,他清除了自己的痕迹。整个过程中他都带着手套,因此没有留下指纹。他离开时,留下了一个冷酷而残忍的笑。

公熊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满是血迹,身旁是母熊的尸体。他抱起母熊号啕大哭,同时猎人带着一群猴子赶到,包围了他的家。他们将他押上动物法庭,鉴于公熊杀人不争的事实与猎人提供的证据,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尽管公熊在法庭上咆哮者说母熊是猎人杀的,但没有人相信。当法官问猎人该如何处理凶手时,猎人思索良久,然后回答:“我想让他当我这周的晚餐。”

所有动物都欣喜若狂。他们有的猜到了事实的真相,却因这一句话而坚定不移地支持猎人的决定。谁不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狗熊毫无疑问地被关了起来。死前他喃喃地说:“公熊只能选择遗忘,即使猎人不可原谅……

故事的最后,猎人参加了母熊的追悼会,公熊则进了猎人的肚子。一切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祥和,动物王国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故事讲完了。周崎面色凝重:“看来,你想起来了。”

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是的,如果没记错的话,你的父亲,就是三十一年前审判我的法官。而你三十一年前,刚刚十八岁,还经常来我家串门。”

周崎站起身来,缓缓地收走了资料:“不用担心,明天醒来,你就会忘记这一切……直到你承认是你杀死了瑞奇为止。”

等到他走出房门,我才用嘲讽的语气回应他:“那就下次再见,周崎警官。” 

(尾声)

谁也不会想到,为维克多特制的病房的墙,其实是一面单向镜子。这种镜子从里面望去,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片。从外面朝里看,则病人的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正因如此,这种监视用镜面广泛用于警方的审讯室。此时此刻,病房外只有唯一的监视者。

周崎默默地望着病房内静坐的维克多,百感交集地点上一支烟。

刚才的那个胖医生小跑过来,“周警官!周警官!”周崎瞄了他一眼,继续抽烟。

周崎吐出一口烟圈,问道:“怎么回事?都三十多年的事了,他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晰?”

显然医生是知情者。他小声地说:“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太大了。虽然我们用了梦境监测治疗……”

“治疗?那机器不是用来误导他的吗?”周崎不屑地哼了一句。

“是是。”那医生也不敢反驳,“通过内容截然相反的梦境对他洗脑误导,他理应不会记得当晚您的所作所为……只不过反复的洗脑使他产生了思维抗性,导致这些内容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他的深层记忆……”

“别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听不懂。”周崎淡淡地说,“这是你们的失职。”

“是是。”医生唯唯诺诺地说,“我们一定想办法。”

“都他妈是瑞奇这个女的,搞得老子睡觉都不安分。她死在我手里又能怎样?我老爹不照样把我保出来了?”周崎说,“就是多了这么多有的没的,连维克多这老家伙的医药费都得我出,混账玩意。”

“您出?”

“严格来说是警方出。十八年前就撤案了,但领导非常重视这个案子,所以延续到现在。”

“对了,”周崎掏出一叠现金,“兄弟,务必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永远。”

“一定一定。”胖医生急不可耐地接过钱。

维克多还躺在床上休息。这个精神病人迷迷糊糊地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嘀”的一声,梦境监测治疗仪启动,他将再一次进入这个预设好的梦中。他咧嘴笑了,笑得是那样幸福,一句话在他嘴里念叨着:

公熊只能选择遗忘,即使猎人不可原谅……”                                

(完)


本文标题:梦醒时分 - 八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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